棘城志

【少包三】【文才策/俊才策】梦长君不知

记忆里那时江南,满是烟桥雨巷,流光水色,他常梦见他挽了那人雪白衣袂,问道,一世流连于此,两耳不闻窗外,可好。

那人朱唇分明的张张合合,他却不晓的讲了些什么,伸手探去时,戳破那一层烟霭,却触不到那人,他喊,阿策,却自梦中惊醒。

一梦已是十七年,他再不是当年一袭青衫行走江南的书生。他垂眼看自己一双手,手心粗糙,已有老茧,分明是武人握惯了刀剑的手,再不是当年握一枝笔擎一枚棋的那双。

漠北风沙,敛了房门缝隙,溜进来轻晃了一片烛光红影,他自案前坐起,药放在一旁,青青涩涩的香,想来已是凉了。他看那药轻笑,不过吊了半条命,保他能终得个战死沙场马革裹尸。

他起身踱到床铺旁,自枕边抽一束卷轴,缓缓展开,绢本卷轴,时日长了已有些泛黄,上边绘着着江南小镇,流水石桥,天边一抹月色,只胧着桥上一青一白两个模模糊糊的影子。

 

他多年前游学江南,路过个小镇,客栈窗外有流水,有石桥名绰,人言取其月色绰约之意。他是风雅人物,自然不愿错过,那一夜于那桥上乘了月色对了流水清唱,一年暮春色,送与流水。此时便听身后有人和他,谢君寄我一叶浮萍。

他回头,看见公孙策。

他是文采风流之人,许多年后再论起当年的人是什么模样,却只是反反复复,一句也讲不出,踌躇许久,才道,见了地上月色,便再无心看天上月色。

同是游学布衣,同有一腔才学抱负,自是相逢何必曾相识。

他在江南停留三年,与他一同读书,抚琴,吟诗,作画,对弈,游名山,历江河,访高士,论抱负。公孙策与他说,只望有一日你我同登科,同殿试,同朝为官,同辅天下。

只是终究是同辅一个天下,分佐两个帝王。

三年期满,回辽在即,他说,我们再去当年那镇上去看一次桥上月色,可好。桥上他挽了公孙衣袂问,一世流连于此,两耳不闻窗外,可好。

可公孙方张口便被他打断,他道,公孙你还是莫要作答,只当给我留个念想罢。

他又讲道,三年已到,我也要回辽国去了,好生记下我的名字,不是楚才。我本名耶律文才。

他说罢下桥去,只行了两步,又顿住道,一年暮春色,送与流水。

身后有人答,谢君寄我一叶浮萍

他抬步匆匆离去,再也未回头看一眼。

桥边有年久失修的石碑,断裂了大半,湮没在一片青青杂草里,字迹模糊,勉强辨认,似是,桥本名错,取因缘际会,一场错,错,错之意,江南音厉,误称为绰,以为取桥上月色绰约之意,错,错,错。

 

那一别之后他便回了大辽,与兄长俊才一起,接下了父亲手中军权,时人问起那三年游学,他只讲纵横捭阖,兵法韬略之术,绝口不提江南春光水色。军务之余,便自己反锁了在房里,疯魔一般写那人的名字,写那两句词。按辽人习俗,他早过了嫁娶之年,他起初以军务繁杂之由推拒,后来索性拒都不拒,只径自走开,久而久之,再无人敢提。

奇的是他二哥俊才,与他一般不娶,他家大哥耶律良才入宋刺探军情,壮年而亡,他两兄弟又都不肯婚娶,好好一个权势滔天的世家,竟险些绝后。

数年后,辽主下旨,令皇子只骨过继,那孩子领来时,年纪尚幼,一双大眼中满是懵懂,他便道,只骨,以后你便叫耶律司元可好?司元,司命之元,思逝之缘,可好?

 

他兄长耶律俊才一生金戈铁马,未到知天命之年便伤重过世。俊才弥留之际,他守在床边,听他兄长讲道,我一生任性妄为,违背了父亲遗愿,未能给我耶律家留后,文才你可猜得到是何原因么?

他苦笑答道,想来是有个牵绊一生之人忘不得吧。

俊才笑道,我封王前一年,奉命出使宋国,那时我已查明了大哥的事情,说是被个叫什么包拯的人查明案情逼迫自杀,其时那包拯已经官至龙图阁大学士,轻易见不得。可巧与这案件有关的另一人,却来奉命接待使节。

那时我欺他是个文官,见了面便拔刀问道,我大辽令大王与大将军出使,大宋皇帝便只着你这么个小小文官接待,算何道理!那一刀我早已是拿好,自是不会真砍下去,只待吓那人一吓,叫他失尽面子,可偏偏那人竟纹丝未动,反而回道,将军出任一国使节,尚不懂为客之道,漠北豪雄,不过如此,想来我一个小小文官接待也是够了。

那人穿了一身紫红的官袍,昂首挺立,如此浊重的颜色穿在他身上,却偏生一身仙气像要飞了去似的。

我收了刀,便听的那人讲他是当朝二品侍郎,叫做公孙策。

文才手一颤,便听俊才含笑用气声讲下去,我虽是一届莽夫,那风雅也是一知半解,但跟那人在一处,便觉的那风那雅,就像是那人打娘胎里带出来的。我随使团在宋国逗留月余,日日去寻了那人喝酒谈天,直至一日在侍郎府门口撞见那飞星将军庞统,我两个在他门口仇人相见,正在剑拔弩张时,公孙出门来,见了我两个却一怒关了门,把我二人都关在门外,那庞统便冷笑一声走了,也不再理睬我。

之后要回国那日他去送我,我笑道,不知能不能跟你宋国皇上要件临别礼?他便问,要甚么礼?我道,将你讨来,带回大辽与我喝酒谈天去,他也只是笑一笑,便道,皇上定是不允,礼部侍郎这种无人做的活计,也只得丢给我。

俊才又道,你定猜不到,那一年我与主上讲宋国边守空虚,请令出兵,只是因着收了他一封信,信上只有一句,中州王庞统意图谋反,兵众南行,边塞空虚,策欲建将军之功,望将军亦成人之美。

文才奇道,内忧外患,如何成人之美?俊才笑道,因为那庞统最是骄纵自负,他既要这天下,便要完好无损的,自然不稀罕我大辽铁蹄碾过的半壁江山。

 那日过后,俊才伤重过世,他方才知道他与兄长,竟都陷入了一般圈套,都是挣不开逃不得。

 

恍若一梦十七年。

 

 塞北苦寒之地,天色阴蒙,雪大如席。

文才穿了铠甲,侍从牵过马立在一旁。他转头看向一旁的英武青年,道,司元,我走了。

司元道,愿父亲此去大破敌军,凯旋归来!又忧虑道,先前箭伤尚未痊愈,定要小心。

他低头看向儿子,苍白瘦削的脸忽然变的年轻,漆黑眸子眼神鹰隼一般。他道,我耶律文才是大辽男儿,怎会因为小小箭伤死在床榻上,即便要去,也要拼个埋骨疆场。又道,若有那一日,葬在哪里都好,那一册文集,你代我送往宋国那人手里,我半世精魄,就都附上去随他走了,便埋骨他乡又如何。

他说完便转身策马离开。大雪纷纷扬扬,覆盖他银色的衣甲斗篷。

两月后,大辽南院大王耶律文才,星陨沙场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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