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七五】【鼠猫】问君何时归
暮春三月，草长莺飞。
东风穿自漫山的繁盛桃树，碎锦样花瓣撒了他一头一身，他轻笑跃起，抖开扇子，迎风拈了一手桃花，雪样白衣翻飞层叠落在梢头。
雪白的扇面上露出墨底描金的大字，傲笑江湖风流天下我一人。
他忽然忆起，似是年少轻狂时，有人陪着他，也在这暮春三月，立在这一重殷色里，看这陷空百里桃花。只是再细想，那人眉目却又看不清了，似乎那人那花，都不过南柯一梦罢了。
再回头看时却是大嫂自桃林外走来，轻声叹道，玉堂当年何苦要去那冲霄楼。
他耳力甚好，听得清楚，便抹开额前碎发笑一笑道，我又不痴不傻，大嫂叹什么气。
月余前他醒来便见大嫂通红了眼抓着他的袖子。他微睁了眼道，大嫂莫担心，玉堂无碍。大嫂似是一惊，继而问道，你讲的什么？玉堂？他强撑着笑一笑道，大嫂，玉堂好得很，只是头有些昏沉，似是做了一场大梦，却都记的不甚清楚了。
大嫂呆立半晌，又指了立在一旁凤目长须的中年人，急急问道，你可认得他。他笑道，大嫂开玩笑，他是大哥卢方么。大嫂似是舒口气，又问道，那你可还记得，展昭是谁？
他摇摇头道，不识得。
闵秀秀垂了头似是要落泪，卢方忙拉了她出去，边走边道，你先休息，有些事晚些时候再讲无妨。
一连着些日子，大嫂把二哥三哥四哥一一带来让他辨认，他便笑了指着二哥道，二哥韩彰，人称彻地鼠，这些年来不晓得帮我进了天牢救了几回人
韩彰开口，声音微微颤抖，那五弟可还记的，我打进天牢，帮你救的是何人？
他苦思半晌，只得摇头道，不记的了
韩彰抓了他的肩头，抱他入怀，他只听的一屋人低低的抽泣。他拍了二哥的肩膀，大声道，我又没死，你们可哭什么。
大嫂在大哥怀里，半天才闷闷说了一句，若是当初。。。没有那冲霄楼。。。
他那时受伤未愈，被一家子人看严了不许外出，便只得守了一岛的青山秀水每天抚琴读书舞剑。
每日五更他便醒来洗漱穿衣，却常拿了剑立在门口记不得要去哪里，手里的画影银狐皮银吞口，连穗子都是银丝抽就，他却总是恍惚间看见那银与一色金黄缠绵交织，剪不断，理还乱。
一日服侍更衣的丫头拿了一色浅蓝长袍，他穿上对了镜子细看，服侍的丫头在一旁红了脸道，五爷穿了这颜色，真真是温文儒雅，君子如玉。
他忽然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闷，那镜子里恍惚一片的温和蓝色，竟是刺眼的紧。他起身撕了衣服，团成团扔进水里，那受了惊吓的丫头请了兄嫂来时，他只穿了中衣坐在塘边，冬日里阳光还盛，塘里是水掩了大块的白色浮冰，那蓝色此时在水里卷了冰浮浮沉沉。
大嫂轻叹一声道，五弟，进去吧，玉。。一会冻着了怎生好。他盯了那蓝色道，大嫂，我只是一时意气，我只道看了那蓝色，又是开心，又是生气。
他也再不曾行走江湖，整日只是帮些家里的生计或是陪了珍儿练剑，偶尔随着出去办事的韩彰游山玩水。他却隐隐觉的安心，似乎这样只是家人团圆的日子是他向往了很久的一般。却总是隐约觉的，似是少了些什么。却又记不清，便又自己抱了整坛的女儿红，去到桃花林。
十年一梦，二十寒暑交替，三千六百多日日夜往返，卢珍已有了粉子都的名号时，回了岛来和他讲江湖动荡，风云暗涌，却忽然发现安分了十年的五叔，竟仍是那时白衣翻飞风流天下的少年。他的时光似乎便停留在了十年前，片刻不曾流转，他便把自己锁在了那个年月，守着什么放不下的执念。
三月花开时节，岛上收了丁家二少的帖子要来拜访，他也未加理睬。九曲桥头听雾轩，他着一袭白袍坐在那里抚一曲沉醉东风，有人走近笑道，五爷，十年未见，你也不肯去迎我兄弟，倒在这里乐得清净。
他抱琴起身，赤脚站在亭子的栏杆上，瞧见走来的剑客正是丁家二少爷丁兆惠，他放了琴拱一拱手，那人却盯着他半晌才开口道，我只道当年玉堂一身白衣便可算是风流少年了，不曾想，展兄穿了，真是惊为天人
他一怔，问道，展兄是谁？
大嫂急急赶来道，五弟快下来，嫂子做了桂花糕。他只讲了一句，大嫂，便住口不知从何问起，事情纷乱纠缠，他是谁？展昭是谁？问不得，问不得。
大嫂珍儿与丁家二人都站在面前，八只眼睛齐齐看着他，他终于狠下心问，大嫂，我是谁？大嫂强笑道，你自然是陷空岛五爷，风流天下的锦毛鼠白玉堂。
若我是白玉堂，那展昭，展昭是谁？大嫂常讲若是昭儿与玉堂未曾去冲霄，我寻了人问，都只讲展昭是五爷当年的刎颈之交，这十年，为何他不来看我？他气血上涌，浑身内力失了向在身体里乱走，心肺像是被钢针刺着一般，只摇晃几下，眼前一黑，向后仰了过去。
他在一片朦胧雾气中远远的听见兵刃相接的铿锵声响，大火燎了木头的嘶呖，铜丝铁网张开的鸣响，接着便是箭矢破空的风声，有人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喊，猫儿，来生再见罢。
这话后一瞬间便似是恢复了清明。他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，又见当年一般一屋子人守在旁边，见他睁眼，大嫂忙道，五弟，你怎样了？他微微的笑，只觉说不出的寂寥，大嫂，何苦再由着展昭胡闹。
众人再问，他便不再说话，只是硬撑着起了身，寻了那一片桃花林的方向自己蹒跚而去，只留兄嫂立在身后，泪流满面。
那一年暮春三月，繁花似锦，他与那人并肩立在树下，那人剑眉凤目，笑的一脸神采飞扬少年潇洒。
那人问，猫儿，那一日我们老了，便隐居这陷空岛桃花林，可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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